山西省浑源县新裴村的治保主任荣仲青,忘不了21年前那个雪夜——两名警察牺牲在了他的面前。
那天是腊月十九,下着大雪,冷得刺骨。
浑源县公安局刑侦大队三中队民警白保忠、曹华到新裴村传唤涉嫌敲诈的荣某有。23时半,他们冒着雪,来到荣某有的屋外……
3月17日下午,我们站在21年前的案发地,听荣仲青回忆:他在村党支部书记家里等着,却听到荣某有杀人的消息。他第一时间拿上白布单赶到现场,在巷子口盖上曹华的遗体。白保忠倒在屋内,还有气在,但“脑浆子都流出来了,肯定活不成了”。
“那天的雪怎么那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厚的雪。”荣仲青弯腰,手比到小腿肚的高度,“足有5寸,这么深。”
许多人提到那场雪。一方面确实下得大,另一方面,遍地的血红与耀眼的雪白形成的强烈对比,足以让每个目击者终生难忘。
在关于一些重大变故的叙述中,天象和气候时常参与其中。关于21年前那场大得离奇的雪、寒冷刺骨的夜,无论是事实或是想象,起码与亲历者彼时的情绪是一致的。
两名警察牺牲了,这个在浑源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大事件,激荡着这个寒冬腊月的小县城和无数人的心。
3月16日下午,我们从大同出发前往浑源。车窗外,天际辽阔、大地坦荡,田野枯黄萧索。牧羊人破风而立,十几只土灰的羊心无旁骛地埋头寻觅。
大同,位于400毫米等降水量线上,一侧适宜农耕,一侧适宜牧业。千百年间,军事与边贸集合、农耕与游牧交会,让尚武、硬朗、包容等特质融于大同文化血脉。到了近代,大同以煤闻名于世。随着当地煤炭资源濒临枯竭,大同出现了困难局面。
浑源县公安局副局长张中敏告诉我们,2023年,全县刑事案件150多起,一大部分还是电信网络诈骗案件。而在2000年前后,这个数字是600多起,“两抢一盗”案件占80%。
1995年,白保忠入警。现在看来,他从警的那8年,正是浑源社会治安形势相对严峻的一段时期。
龙洼村
3月17日中午,我们在龙洼村白家老宅,见到了白保忠的堂兄白介仁、老师刘成堂和童年玩伴刘宝士。下午,我们又驱车赶赴朔州市平鲁区,和白保忠的三弟白保宏面谈。借着他们的讲述,我们眺望起白保忠的童年和少年时光。
龙洼村,一个典型的塞外村庄。土色、粗犷、朔风,是它给人的第一印象。这里土地平坦但贫瘠,玉米、土豆、小米是主要作物。以前也有人种过小麦,亩产只有四五百斤。塞北地区水、热的不足,致使再大量的勤劳也无法堆垒出富足。
眼前的白家老宅已经破败。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的白介仁介绍,原先这是白姓几家人合住的大杂院,保忠家只拥有南屋的两间房。如今,北屋和东屋荡然无存,西屋只剩断壁,只有南屋尚算完整。
今年春节,白介仁在南屋外窗户上,贴着一副对联——上联“年年顺景福星照”,下联“岁岁平安好运来”。
“每年我都过来贴,以后房子倒了,就没了。”他说。
我们从大敞着的窗户向里张望。两间房,一条炕,八口人——白保忠人生的前16年在这里度过。
“好人”“老实巴交”“没多大出息”,白介仁如此概括白保忠的父母。两人育有三女三子,种地为生,贫穷的程度可想而知。
白介仁形容白保忠,“稳重”“读书很用功”。
刘宝士和白保忠同岁,上小学时,每天和白保忠一起行动。6点出门,走不到一里地,就到了学校。上完早自习约7点,各自回家吃早饭。吃完饭约7点半,再到学校正式上课。
白保宏记得,大哥保忠的早饭时间通常都在劳动,帮父母挑水、磨山药等。还要养鸡养兔,到供销社换了钱买文具。家里没有马车,一些背背扛扛的活儿也是他的。
“我母亲40岁生的我大哥,记事起父母年纪就很大了。村里有人看不起我们,说我家三个儿子将来媳妇也娶不上。”白保宏回忆,父母不识字,但一心支持我们读书,我们也都暗自争气。
刘成堂说,那个年代从村子里走出去的人很少,白家三个儿子都考出去了,这在村里绝无仅有。
尽管生活艰苦,但有四季的虫鸣、云霞和星空做伴,白保忠的童年想必不缺少快乐。刘宝士说,龙洼村西有河,冬天冻上后,他们喜欢去滑冰。白保宏最大的快乐是跟着大哥去邻居家或亲戚家看电视。一有空就爬山——村西的龙山,村东的双山,北面和南面分别遥望六棱山、恒山。登高远望,这群孩子会站在山顶的风中,开怀大笑。
离开龙洼村时,我们向受访对象真诚致谢。他们说,不要客气,为了我们村的烈士,都是应该做的。
一名刑警的诞生
1975年至1983年,白保忠在龙洼村读小学和初中,毕业后考进浑源师范学校,1986年毕业后在浑源县教育系统和团委工作多年。
大同市大同县(云州区前身)的谢志海,和白保忠同学5年,三年在浑源师范,两年在山西省团校。谢志海后来从政,回浑源任县委副书记。他说,浑源人气质硬朗,一句“咋不是”常在嘴边,口气相当硬。
“但保忠不是这样,他的硬朗一般不当面体现,可能跟家里条件不好有关。”谢志海说,保忠的硬是内在的,他认准的事,悄悄地干,有一股子拧劲儿。
白保忠的妻子孙灵芝说,大多数事他都答应,都可以商量,但干刑警这件事,他就拧住了、认定了。
1995年的春夏之交,白保忠问孙灵芝:“公安局招考,我去不去?”孙灵芝知道,他一直喜欢部队、公安。
“我也不懂,我爸妈说公安工作很危险。”
“我想去。”
“你喜欢就自己决定吧。”
孙灵芝回忆,不久后,他考上了,给他高兴的。
她建议,“要不你去交警吧。”
“我报名去刑警。”
“你不是科班出身,一个文人,你咋去那儿?”
夫妻俩沉默了很久。
暗夜中,孙灵芝轻声道:“想去就去吧!”
那时候,年轻的妻子也在事业的攻坚期。她在浑源二中任教,带两个班的数学,每天下班都得晚上七点以后。而入警后的白保忠更晚,有时候几天见不到一面。为了丈夫的刑警事业,孙灵芝承担了所有。
入警时,白保忠已经28岁了。他的遗物中,有一个几乎写满的笔记本。这是其中几页的页首:
1995年6月10日上午,法院王勇,刑法
1995年6月11日下午,公安局杨生富,治安管理处罚条例
1995年6月24日,事故科贾学兵科长,处理道路交通事故知识
1995年7月2日,交通科岳科长,交通管理的有关知识
按照记录时间和内容推测,这应当是白保忠入警后参加相关培训的笔记,其中还有大段的法条摘抄。也许是习惯如此,也许是本领恐慌,总之,他的学习笔记写得又多又细,透露着对知识的渴望。
浑源县公安局刑警三中队有四人,中队长曹云、副中队长马利、侦查员白保忠和曹华,大家称白保忠为“白宝”。从警8年,他参与侦破各类刑事案件600余起,参与抓获各类违法犯罪嫌疑人800余名。
“以前我们抓人,净跳墙头了。白保忠身体结实,跳的墙头最多,进门抓人肯定冲在第一个。”马利说,白保忠有经验,办事细致,2000年入队后,自己就认他为老大哥。
马利记得,有一回,白保忠向他们哥几个借钱,凑了四五百块。那是2002年初,白某因骑摩托车当街抢夺,被白保忠抓获。白保忠得知白某妻子临盆等钱住院,于是借钱帮她渡过难关。
原本谁也不知道内情,是白某的岳母到局里签字时,和白某说,“放心,孩子生了。”
“哪儿来的钱?”白某问。
“白保忠警官给的。”岳母答。
“我的老大哥,心善。”马利说。
白保忠的老友赵志荣向我们说起一件事。他的亲叔叔有偷摸的毛病,有一回上50公里外偷人家的羊,被保忠抓了。赵志荣的父亲找到丢羊的人商量,想花300块和解。白保忠得知后,告诉赵志荣,不要这么干,应该让你叔叔改造改造。最终,叔叔蹲了牢房,父亲骂了赵志荣好几次。
赵志荣说,这就是保忠。
三中队就剩我一个了
3月17日下午,我们沿着336国道西行,目的地:新裴村。
马利说,白保忠和曹华出事那晚,走的就是这条路。白天整理案卷,夜里抓人,是他们的习惯。
2003年1月21日下午,浑源县公安局刑警三中队接到群众报案:裴村乡新裴村荣某有(绰号“二白猪”,38岁,1988年因抢劫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2002年8月刑满释放),向他索要人民币5000元并将其打伤,声称三天内不给钱就要他的命。
经了解,荣某有刑满释放回村后,不思悔改,横行乡里,多次向他人索要钱物,有盗窃、敲诈之嫌。村民眼中,荣某有属于“村霸”“赖人”。
白保忠提前通知了新裴村治保主任荣仲青。荣仲青说,要不别来了,马上过年了,跟这种人说啥也解决不了问题。
电话那头,白保忠表示一定要来,“我逮的就是这种人。”
21日23时半,白保忠、曹华冒大雪赶到荣某有的屋外。两人进院后敲玻璃让荣某有开门,并说明公安人员身份。在其开门后,白保忠率先进入屋内,确认了荣某有身份后,让他到村党支部书记家接受问话。当时,荣某有的侄子也在。见警察来,他跑回家去通知他爹。得知消息,荣某有的大哥带儿子过来,劝说无果,两人走了。
荣某有态度蛮横,凶相毕露,突然操起枕头下的斧子朝白保忠头部猛砍。白保忠顿时血流满面,死死地抱住陷入疯狂的凶徒。曹华见状上前抢夺斧子,并掏出手铐铐在荣某有左手腕上。搏斗中,白保忠头部被砍伤18处,下巴被劈砍成两半,倒在血泊之中。荣某有挣脱控制,头部已有11处重伤的曹华紧追不放,追到巷口时,终因体力不支倒地,当场壮烈牺牲,时年31岁。
赶来的战友们把尚有一息的白保忠送往医院抢救,鲜血浸透了汽车的后座。途中,白保忠终因伤势过重壮烈牺牲,时年35岁。
案发后,公安部及山西省公安厅分别派遣工作组星夜赶赴现场,成立联合指挥中心,督导破案。公安民警、武警官兵在划定的120平方公里山区进行拉网式追踪搜索。经过三天三夜的连续搜捕,参战人员于1月24日16时15分,在应县寺儿沟将荣某有生擒归案。
干了半辈子刑警,马利见过许多惨烈的场面,“接触了这么多案子,死得最惨的就是我的两个战友。地上、墙上都是血。这么多年,我不能说起这个事。”
沉默,漫长的沉默。
没人愿意提起这件事。几年前,中队长曹云退休,没多久就去世了。
“三中队原来四个人,现在就剩我自己了。”马利说。
1986年,孙灵芝从浑源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裴村乡旧裴村学校任教。新、旧裴村相连,她曾经任教的学校,离丈夫白保忠倒下的地方不到400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