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说,普洱的咖啡好。我乘坐的飞机在边城上空盘旋,准备降落,映入眼帘的是隆起的台地与凹陷的河湖,我试图在其中找到与界、端、边等文字有关的意象,然而都是徒劳。而且,我始终没有看到他曾反复跟我说起的、满山栽种的低矮的咖啡树。
恽知画
三个小时后,在通往他驻地的途中,我遭遇了车祸。那是通向边境的一条不太难走的路,把我从挤瘪的车里拉出来的人是他的同事。他的同事说,他这几天严重上吐下泻,实在是没办法来接我。
天黑的时候他还是来了,走路有点瘸。十多天前,他在查缉点执勤时,一名嫌疑人驾车冲卡把他甩带到路坎下导致他受伤。他说,只是擦伤。
一
他曾跟我说,他们有时候很像咖农,走过的每一个村组、口岸、查缉点就如同一个个采摘到手的咖啡鲜果。我不解,他给我发了一张图片,那是他的辖区,龙潭、岩脚、白石岩、大碑、两棵树……陌生地名是图上的点,呈不规则的倒水滴形,像是咖啡果的形状。把这些地方连接起来就是边境线,而在这漫长的边境线之后,是他们誓死护卫的国土。
早8点,环山公路上笼罩着白雾,打电话时,他时常会无意识地哼唱起一句歌曲的前奏,“看到那满山的红杜鹃……”他说这首歌“唱着热乎”,这话让我不太明白。因为,我从未见过他看到的景象——寂寂的山道上,当错落的建筑物都退化成线条或杂点,路上始终有穿破白雾的红色路标,寨门村户甚至是静止的车上,都自发悬挂着鲜艳的五星红旗,它们是守边人触手可及的融融暖意,更是边地与生俱来的精神胎记。
而在暮夜的边界,他也曾数次见过土地上密集的血点,像掉落的咖啡鲜果。
那一晚的手机聊天页面上,他突然撤回一条消息,他说,发错了。
可我还是在他撤回之前看到了那个“不该”被我看到的视频。
人影堆叠像是起伏的群山,“别动,不准动!”画面剧烈颠抖倒置,手机屏幕像是微小的窗,我只能透过窗窥视、猜测不明原因的“地震”,直至手电筒的灯光挑明真相——一个人蹲着身子在寻找丢失的东西,旁边的声音在问,“你找什么?”
时长56秒,视频戛然而止。
他是谁?
我同事。
他在找什么?
他的小拇指。
我有太多的疑问,而另一端却再无声息。天亮以后,他发来信息,同事的小拇指被一个企图越境的人生生咬断了。
二
我问他,穿着防护服执勤是什么感觉?他说,就是闷啊。后面他又补充了一句,至少蚊子咬不着。
我开了一句玩笑,是不是像每天都要在水槽里浸泡去壳的咖啡豆。
然而,一语成谶,尽管我始终不知道那天掉在水里的人是不是他,但是我清晰地记得那篇新闻的内容:7月3日,为救助落水的偷渡入境嫌疑人,一名边境派出所民警掉进了深达数米的积水池中。
为什么要救一个从外面跑回来的“蛇头”?在经过四次“正在通话中”,三次“不在服务区”之后,我终于能跟他“视频”了。
他说,难道眼睁睁看他淹死?他又接着否认,救人的又不是我。
我说,是啊,当然不是你,你又不会游泳。
三
他们的派出所坐落在一座矮山下,不远处有古老的傣寨。
傍晚,我们自一道长坡走下,路遇跑步的同事,他迅速松开我的手,等同事从我们身边跑过去,他的手又重新落在我的手背上。
正前方,一位老人缓缓走近。老人的话我一个字也没有听懂。我看向他,他说,老人说自己还没吃晚饭。
我们随老人走向位于山脚的院子,他跟我转述老人的话,老人说,她的儿子儿媳去地里砍香蕉了,家里没吃的,天黑了,她肚子饿。
在我看来,这种警民之间理所当然的“助”与“被助”,与家人无别。
看到老人家里没有现成的饭菜,他又返回了派出所。
小院里有火龙果树,红色的火龙果如同一簇簇火焰,暖湿的风掠过……这不过是边境村寨一个寻常的夜。
他再次回来的时候只拿了一钵米饭,他说,没菜了,要去隔壁家看看。
再进门,他身后跟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男孩扭开红色的塑料盖子,用筷子夹出浸泡在罐子里的油炸肉。男孩说,是上个星期蔡爸爸下执勤点前做的。
放下手里端着的水腌菜,男孩抱起罐子笑着跑了。
我问,哪家的娃娃?
老蔡的儿子。
老蔡?他老家不是在贵州吗?怎么儿子在这里?
不是。是老蔡前年下乡走访时候,这家娃娃的爸爸妈妈都不在了,只有一个80多岁的老祖带着他,老蔡就经常过去看望他们,时间长了就被娃娃当成半个“爸爸”了。
从小院离开,距熄灯时间还有54分钟。
看着我情绪不太高的样子,他说,给我讲个好玩的事。
什么?
他们所新分来的民警小字,去年年底,老家亲戚想跟小字借5000块钱急用,小字说拿不出来。小字的父母面子上挂不住,一定要看小字的工资卡余额,一看只有八十三块六,二老以为他才工作了就不学好,问到单位上,才戳穿了他一直用每个月的工资给辖区家里困难的娃娃买衣服买书包的事,因为买起来太“激动”没刹住,把自己干成“空军”了。
在远离城市灯火的边境村道,细碎聒噪的虫鸣在不经意间具备了照明的功能,照见另一个看似熟悉而又无比陌生的世界。
我又想到那些在这里并不鲜见的咖啡,适宜的温度和耐心的烘炒让它们完成了从一颗鲜果到一撮咖啡粉的生命半程,迸发出醉人的焦香,人与咖啡从陌生到熟悉、从磨合到接纳,正如我切身感知的边地警民关系。
后记
夜,十一点,视频中简短的相见。
他急切而带着笑意的声音,媳妇媳妇,我跟你说我发现曼中田那个厂子的咖啡特别划算,二十块钱能买特别大的一包,劲也足,管用得很。
我问,今天到几点?
他说,四点换岗。
爸爸——三岁的儿子听到爸爸的声音,从床上弹起身子,小脑袋挤进手机屏幕的窄框里,问,爸爸你在哪里呀?
那边,他身后因为守卡而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昏黄的灯是星,趋光的虫在手机前闪翅飞过也是星,他摇了一下手中的水杯,头顶之上是苍穹如盖,繁星满天。
爸爸,在……星空咖啡厅。
(作者系云南出入境边防检查总站普洱边境管理支队民警代兴国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