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花开
谨以此献给纪念碑上年轻的名字,警号860242的李顺麒。 2014年9月26日夜,中越97-1号界碑。 顺麒感到腿部一阵剧痛,被飞来的一个钝器击中,随即胸口又遭遇了沉重一击,他在铁皮船边沿踉跄了一下,本能地想抓住什么,却囫囵个空,身体向后仰去…… 脑海中呈现了妈妈的脸庞,像是伸出双臂要抱住他,那是顺麒最熟悉的气息,妈妈的肩膀太纤弱了,怎么半年多没见,白头发也爬上了鬓角,等有了家,一定把她接到身边来,再也不让她受苦。他看到了未婚妻小鹿一样清澈的眼睛,这个可爱的姑娘,过了国庆节就是他的新娘了,刚刚装修好的婚房,就等着她过来检阅呢……他用尽全力想挣扎出水面,却被滚动的泥水一次次拖拽回去。这条河的脾气,他太熟悉了,每一次基站侦测,他都会拿着测绘地图,打量周遭的一山一水,尽可能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在这样濡湿的雨季,河水是怒吼着挟着泥沙向前滚涌的,他怎么抵得过这头凶猛的野兽呢?这猛兽在峡谷间猛烈地横冲直撞,拍击着两岸的岩石,轰啸着吞没了一切虫吟鸟叫,他的身体被滚动的河流裹挟,经过了中越97-1号界碑、南溪河大桥,向下游漂去…… 这里,也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一 2010年。 一年四季,云南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都是彩色的。当瓦雀鸣啭,唱出第一曲求偶的歌谣,鲜活的四月来临了,旖旎的河流像一条条银色丝带伏帖在大山胸膛汩汩流淌,在谷底汇聚成宽阔的河面缓缓向东南。沿着河谷,是一株株苍劲挺拔的木棉,大簇的木棉花如火焰蔓延两岸。 吃过晚饭,徐蕾倚靠在阳台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正在写作业的儿子说着话,看绯红色的河谷与晚霞,看胭脂色云朵渐渐消失在天际。十几年了,她偶尔还是会有些恍惚,自己一个地道的北方人,如今竟安居在这个从前没听说过的西南边陲——河口。 徐蕾是辽宁鞍山人,1999年大学毕业那年,就业压力陡然增大,善良本分的父母都是鞍钢下岗工人,为了不让父母操心,徐蕾一边投简历,一边跟同学们一起报考了公务员,填报了昆明海关,居然顺利被录取,分到了昆明关区最基层的基层,成为了扎根边关的海关缉私警察,一待就是十六年。如今,徐蕾组建了自己的小家,做了母亲,丈夫在公安局工作,儿子已经上小学,这些年她只有两次带家人回东北过年,每次回去孩子都嫌老家冷,徐蕾是个爽快性子,她倒觉得四季分明才好呢,在这儿生活,季节的界限都模糊了,不知今夕是何夕,儿子秋季开学了,就又是新的学年,其他的时候,气候差不多,温度差不多,心情差不多,时间就这样从指间溜走了。 听到钥匙扭动门锁的声音,儿子喊着“爸爸回来喽”,欢快的奔过去,像个猴子一样扑到爸爸身上,父子俩闹作一团。 “啊?老叶,你不是在考点执勤吗?怎么回来这么早?” “别提了,昨天好一顿安排和布置,结果今天在考点守了一天,根本就没有几个陪考的家长。” 徐蕾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瞧昨天把你们给紧张的,这当地人啊,是真不把高考当回事。” “现在留在这儿上学的学苗,都是家人放任自流的,谁也不指望考学考出去。要我说,给儿子转学的事,抓紧吧。” 丈夫说的转学,就是去红河州府蒙自读小学。两个人也不是没考虑过,河口这个地方,要么是孩子小小年纪就跟着大人一块儿赚钱,要么就是把孩子送出去。有本事的人能走的都走了,教育、医疗、卫生方面的资源和条件越来越薄弱,就拿生孩子这件事来说,目前在河口,产妇难产的死亡率居然高居20%不下。稍有条件的家长都已经把孩子送到州府读书,只是徐蕾和丈夫的工作实在是不能去陪读,儿子才七岁,就得离开父母送去外地,光想想就受不了,也就一直拖到现在。 “那吃完饭,咱给爸妈打个电话商量下。”徐蕾无可奈何地应答。 二 河对面是越南。 南溪河大桥横跨在中越边境口岸,白色的桥架上,赫然矗立“中国河口”四个大字,对岸就是越南老街,桥两岸这一地段是边境互市贸易最热闹的地方。每天清晨8点钟,开关的闸口打开,人潮开始双向涌动。一辆辆人力拖车开始在桥上缓缓移动,男人们身体前倾,卖力地拖着车走过来,女人弯着腰跟在后面推,身体匍匐得几乎趴在了车尾上,车上是堆成小山的菠萝蜜、榴莲、百香果,苫着油布,走到南溪河大桥中央的时候,车停靠在一个喷洒区域,由联检部门施药喷洒进行免疫处理之后,一车车的货物就鱼贯来到了集市上。 集市上,有穿着斜襟上衣,背着大竹篓过来购物的越南边民,也有一些打扮相对时尚的年轻女孩过来逛街,她们喜欢光脚穿着拖鞋,露出晒得微黑的脚趾,涂着鲜艳的甲油,越南的橡胶拖鞋样子很普通,却很结实,很受欢迎。摩托车、电动三轮车、手推车在空隙间钻来钻去。叫卖声、嘈杂声混成一片,一顶顶越南特色的绿色圆壳帽子和尖尖的草帽随着人潮上下起伏。偶尔走过边检战士,挺着笔直的腰身行进在人群中进行巡查。过了晌午,水果卖完了,集市渐渐安静下来,一辆辆空车载着一些河口的时令果蔬再次回到南溪河大桥的那一端,形成了边境口岸独具特色的风景。 河口海关就坐落在这片嘈杂声中。 徐蕾穿着警服走过人群,穿过熙熙攘攘的集市,没有人注意她。今天昆明海关给河口缉私分局分来的一名新大学生要来报到,作为办公室主任,徐蕾去车站接站。早上八点多从昆明出发的大巴,到河口应该约莫着是下午三点多。 一辆沾满泥土的长途大巴沉重地喘息着缓缓停在了徐蕾面前。车门打开了,司机下车打开两旁的行李舱,睡眼惺忪的人们陆续走下来,纷纷向外面拖着自己的行李。徐蕾在下车的人群中搜索着,凭着脑海中对照片的印象,她敏锐地锁定了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和那些急于拖出自己行李的人不同,他谦让地站在一边,直到拿行李的乘客减少了大半,他才走向行李舱,拖出一个被挤到最里面的红蓝相间的编织行李袋。徐蕾走上前去,利落地喊了一声: “李顺麒。” “啊!”男孩迅速地转过身,放下手里的行李,脸上掠过一丝惊喜和羞怯,“您是徐主任吧,麻烦您了!” 徐蕾上下打量一下眼前的男孩,拍着他的肩膀说:“叫我徐姐就行,到咱基层了,没那么多讲究,就这一件行李吗?” “嗯。” “走吧,带你先去单位报个到。” 三 穿过集市,是一座端正的办公楼,徐蕾用手指了一下,“那就是河口海关了。”顺麒抬眼望过去,河口海关办公楼在集市两侧很是醒目,同样醒目的,是对面一栋很有年代感的法式建筑,后来顺麒知道,那就是建于清光绪年间的河口海关旧址。置身街头,三轮车、摩托车的突突声钻进耳朵,历史与现实交织,典雅与市井相映,顺麒有一种奇妙的错觉,感觉时光在这里慢了下来。 “今天领导到总关去开会了,我先带你到各个办公室走走,然后就送你回宿舍。”说话间,徐蕾带着李顺麒来到了二楼情报技术科。 “翟科,给您介绍一下,这是今年新来的大学生,李顺麒。” “欢迎新同志,”电脑前站起来一个瘦高身材的老大哥,“刚才有任务,科里其他同志都去跟着侦查科抓捕去了,叫我老翟大哥就好了。” “老……老翟科长好……”顺麒不大敢张嘴的样子,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徐蕾跟着说:“咱单位啊,基本上都是外地来的,在这无亲无故,再没有比同事更近边的人了,别紧张,以后熟了就好了。” “我姓李,叫我李哥就中。”另一个身宽体健的老大哥过来握了握顺麒的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顺麒稍微放松了些,说话也自然了起来。 徐蕾的手机突然响起,她去走廊接了电话,不一会儿就折身回来,问道,“顺麒,你是学越南语的吧,一会儿讯问做笔录需要翻译,你行不行?” 顺麒感到很突然,应激反应地说:“应该可以,我可以试试。” 那边徐蕾随即在电话里跟对方说,“让新来的大学生试试吧,我今天刚接来的,他是学越南语的。” “翟科,一会儿您带顺麒去一下办案区,徐易受伤了,我得安排人带他去医院。” “啊?伤势重不重?” “说不准,我去看看。”说完登登登跑下楼去了。 徐蕾风风火火的一番话让李顺麒暗自思忖,刚刚见面还觉得这位姐姐很温和,怎么接了个电话就变了个人。而这突如其来的工作安排更让李顺麒内心激动不已,没想到辅一报到,居然就有机会直接参与到办案当中,实在是太荣幸了。李顺麒不知道的是,之所以临时让他当翻译,是因为此次侦查科全员出动实施抓捕,其中一组的警车在泥泞的山路上发生了侧翻,局里深通越南语的徐易伤势较重。他更不会知道,至今为止,局里几乎每一辆警车都在执行任务中侧翻过,而且今后,这种紧张、高强度、无序的工作状态会成为他缉私生活的主要内容。 四 翟科长带李顺麒到一楼办案区。一扇金属栏杆的门横在了面前,走廊两侧区分出几间询问室和讯问室,地方院校毕业的李顺麒没经历过这些,虽然经历了入职培训,可这些实战演习训练的场景真的出现在面前,还是多了几分新奇和敬畏。 一组办案民警回来了,三个人带着一个身形消瘦矮小的男人走进了讯问室,领头的民警陈然熟练地掀开被讯问人的座位盖板,让这个人坐了进去,随即锁上。 翟科长介绍李顺麒认识了一下三位办案民警,陈然、耿大年、刘继林,三个人冲顺麒点了点头立即开始着手做笔录。 李顺麒被安排坐在讯问民警旁边,观察着对面的疑犯,稀疏的胡子,眼神木然,T恤松垮地耷在身上,肥大的短裤盖住了膝盖,脚下的橡胶拖鞋挂满了泥巴,加之瘦小,一副无助的样子,像是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别装可怜,给你点时间,想想为什么带你到这里来?”就在刚才,陈然得知自己的战友徐易在追击中警车侧翻负伤,他按捺住内心的火气,捏紧的拳头不情愿地缩了回去。 疑犯摊开双手,摇摇头。 “听着,你也别在这儿装聋卖哑。小李,你先和他唠一唠,问一下他的基本信息。”陈然转而对身边的同事说,“耿,你先去吃口饭换件衣服。这儿有我和大刘呢,晚点儿来替我们。”那个叫大刘的,身材高大,只是衣服裤子都脏的不像话,头发上还挂着一片草屑还是什么叶子,加上严肃的表情,显得有点滑稽。 约莫八九点钟,一个身着白色警服衬衫的领导走了进来,在讯问民警身后站了很久,大刘感觉到身后有人,回头看了一眼,喊了声政委,接着就继续做笔录了,顺麒听人喊政委,立即起身站了起来,这个红黑脸膛的领导点点头,示意他坐下,就转身去其他讯问室了。 第一份笔录结束,陈然让李顺麒去监控室泡碗方便面吃,李顺麒顺着陈然指的方向来到监控室,发现政委背对着他在看着屏幕。他没有想到这样直接出现在领导面前,也不知道该不该打断这个场景,只好静悄悄站在一旁,等政委的思绪拉回,顺麒才赶忙说“领导好”,政委颌首,语气比刚才多了关切,“你就是新来的大学生吧,感受怎么样?” “是的,我今天刚来报道。” “今天徐易受了伤,就辛苦你了,等一会儿找人送你回宿舍再好好休整吧。” 李顺麒刚要说话,走廊里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第三抓捕组回来了,政委起身迎了出去。这一幕,日后李顺麒回忆起来还有点自嘲,为了见领导和同事,顺麒曾准备了挺长的腹稿,没想到这一切发生的都太戏剧了,一句也没用上。 第三组显然经过了更为艰难的抓捕,每个人身上都是泥渍渍的,有的胳膊还擦伤了,如果不是穿着警用马甲,很难看出他们谁是警察,谁是抓捕对象。顺麒只断断续续听到他们在汇报“……元江那边……便道太滑……车翻了……徐易……” 李顺麒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凌晨三点多。 五 天快亮了。 顺麒不好意思麻烦大家,说自己可以找到宿舍,但陈然还是坚持开车送他回去。几分钟的工夫,车子左转右转就到了一个山坡下,约莫到山顶的时候,拐进了一个安静的小院,把一天一宿的紧张节奏关在了门外,这是单位的家属楼和单身宿舍。 陈然把顺麒送到楼下就匆匆回单位了。 打开房门,顺麒吃了一惊,这么大的房间,足有一百多平米,虽然是三个人合住,但自己从小到大也没有住过这么干净整洁的房子。熬了一夜,对于顺麒来讲很难受,他很想把东西都好好归置一下,挤了一天的车也应该洗个澡,可是眼皮沉沉的,脚下也软绵绵的,还是扑到了床垫上,睡了。 醒来已是接近中午,同宿舍的人都不在,顺麒望着窗外,视野的不远处被另一栋家属楼打断了,窗前还有两株挺拔的木棉,枝叶繁茂得差点儿伸到自己的窗台。顺麒呆呆地观察着周围不知所措,脑子里把昨天的经历放电影一样回顾了一遍,像是做梦。他觉得自己该出去溜达溜达,至少该买点生活日用品,却不知道去哪儿,因为他兜里最后的一点钱已经用来买车票了。顺麒心里叹了口气,只得在房间里新鲜地看看这儿,摸摸那儿,把编织袋的东西都掏了出来,摆在床上,有入职培训发的作训服、书本、几套换洗衣物、生活日用品、大学用了四年的床单被褥。 钱是从小到大困扰顺麒的一个话题,打记事起,父亲就因病退休在家,家里生活一直很拮据,李顺麒也比同龄孩子懂事得多,小时候和三姨家哥哥一起玩,三姨给了他和哥哥买雪糕的钱,他都舍不得花,拿回家交给母亲,母亲背过身去心疼得直抹眼泪。上大学后无论学业多忙,他都会挤时间通过勤工俭学和做家教,自己赚钱交学费。考取昆明海关后,单位组织了为期两个月的入职培训,但还没有发工资,他也没有开口问家里要钱。 顺麒走出宿舍大院,沿着石板路向山坡下溜达,一只灰鼠移动着圆滚滚的身体顺着水沟钻进了旁边的山墙,墙根下是大簇的野生辣椒,枝枝蔓蔓地疯长,这季节石榴也红了,硕大饱满,红彤彤缀满枝头。在昆明的大学生活以及在越南的一年留学生活,让李顺麒已经很熟稔这边的饮食起居。 这时节,餐桌上开始有凉拌的石榴花,茉莉像寻常人家的姑娘,点缀在街巷,白润的花骨朵也入了菜。还有薄荷,毛茸茸的嫩芽,泛着清香,可不似城里酒吧的莫吉托里面放的那么一点点,是长成一大团绕在一起的。蜂王产蛹了,炒蜂蛹成了下酒菜。顺麒不大敢吃炒蚂蚱,还因此被同学们嘲笑过。 肚子咕咕叫,他信步走进了街边的一家米粉店。 六 当初招录学生的时候,徐蕾就看过顺麒的履历,见到本人后,更是断定了想法,这个李顺麒,文气质朴,高中的时候就入了党,毕业于云南民族大学,学的是越南语专业,大学二年级还曾公费赴越南河内大学留学一年,是个近年来不可多得的优质生,这样的人留在办公室是再合适不过了。 她来到政委办公室,“领导,省打私办筹备一个联席会议,向关里抽调越南语专业的人,徐易这次是去不了了,让新来的大学生去怎么样?” “可以,你通知吧。要去多久?” “一周时间,”徐蕾转身回来又说,“这个李顺麒,其实挺适合在办公室工作的。” 政委笑了,“我没说他不适合啊。” “您说得对。”徐蕾明显放心了,又补充了一句,“他性格偏静,真是适合做综合工作,在我这儿,一些对接越方的外事工作,他的越南语正好派上用场。” 王政委了解徐蕾,她不是绕弯子的人,她是看中这块璞玉了。王政委曾经在全局大会上表态,新来的大学生,都要到业务科室实习。这个大学生李顺麒,那天在办案区见过后,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文质彬彬,有礼有节,的确挺适合在行政岗位培养,可谁天生就适合干业务?这眼下,上一任局长到异地任职,新局长还没有到任,他王政委现在也是业务队伍一起抓,眼前数一数,河口分局全算上一共有30个民警,辖区内除了边境口岸,私开通道、林间小路不计其数,要管控好848公里边境线的走私,难度之大难以想象,这几年,河口分局的民警们几乎是全局总动员,民警压力太大了。自己当初任职到这里的时候,爱人也是一顿发牢骚,这河口地处西南边陲,是红河、南溪河两河交汇的河谷地带,云贵川三省海拔最低点,隔河与越南老街省相望,常年高温高湿,结结实实的“大蒸笼”,谁愿意来这样的地方?有人说,能在这儿待下去就是一种奉献。好容易盼来了一个大小伙子,二十几岁,正是好年华,当然,不用徐蕾提醒,他也看出了这孩子的优势和潜力,但是响鼓也要用重锤敲,徐易就是在情报岗位上迅速成长起来的,来河口分局,在最艰苦的一线淬炼,对他而言,绝对是最好的从警体验。 “徐蕾啊,新毕业的大学生,可塑性强,在咱们这个基层,还分什么综合和办案,这样吧,招录是按照办公室文秘招录的,编制也还在办公室,我还是那个想法,先放在业务科室锤炼,特别是最近侦查科缺人手,这一年见习期让他先到侦查跟着熟悉业务,你说的外事活动什么的,他和徐易一样,可以两头兼顾。” 徐蕾心想我还不如不说了,就知道是这个结果,这个王政委,我说一句有十句等着我,难怪叫“铁拳”,太难商量!嘴上还是服软了,“好吧,领导,这道理我懂,以大局为重。” 政委听着徐蕾登登的高跟鞋越走越远,想想徐蕾刚才的小心思,差点儿笑了,其实他还有一些想法没说,那就是这个李顺麒看起来勇毅不足,文气有余,必须让他在最短的时间里成长起来,像个警察样子;再就是这孩子也太瘦了,必须带动他在实战中强健体魄,在边境缉私,有个好身板是最基本的底子,谁知道未来会遇到怎样的险恶呢? 七 晚饭时分,陈然过来了,环顾了一下顺麒的房间,伸开胳膊比量了一下,胸有成竹地说,你这房间有点空,这边得置办个衣柜,顺麒嗫嚅着说,先不用了,我就先这么用着吧。陈然没理会,继续用脚步丈量了一下地面,说,今天是礼拜四,先这样,再将就一天,这个周末,我带你到处转转买点东西。 周六傍晚,陈然敲门过来,想不想到河口的最高处看看? 想! 陈然熟练地跳上了车,凭着经验在盘山道弯弯绕绕前行,向黑黢黢的夜色里钻去。峰回路转,他们来到山顶的一个平台,望向对面,是一片平坦开阔地,灯光闪烁。 “刚来的时候,我师父带我到这个山顶,望着对面,他们骗我说是机场。” “那其实呢?” “其实那边就是越南老街,咱同事说,河口人挺幸福的,可以早上过去,悠闲地喝上一杯老街咖啡,傍晚再回来,一天工夫就出国溜达一圈了。当然了,咱可不行哈。”陈然还没等顺麒开口问,就解答了顺麒想问的话,惹得两个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陈哥,你的师父是谁啊,我见过吗?” “没有,我师父现在已经调到崇左分局了,那儿离家近一点,他在一次抓捕中腿受了伤,不能再干侦查了。他是我到单位接触的第一个领导,也是对我最好的大哥。” 下车前,陈然掏出了3000块钱,顺麒愣住了,陈然说,“拿着,先用,等你发工资了给我。”顺麒犹豫了一下,“怎么,不够?”“够了够了,太多了,我用不着这么多。”“先拿着,把日常用品都安置齐全了,以后你就得在这儿安家了呢。”顺麒充满感激地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师兄,把钱捏在了手里。 回到宿舍,其他人还没有回来,听说是这几天去集中培训了。顺麒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赶紧看了下手机,有几条女朋友小希的留言,说是周末出去聚餐了,顺麒叮嘱了几句,坐到了写字台前,窗外三角梅开得浓艳,木棉树婆娑着沙沙作响,他环视了一周,带着对同事的感激和对新环境的满足,感觉一切都这么好。他扭亮面前的灯,借着柔和的灯光,铺开信纸,开始给妈妈写信。 “妈,我到单位报到了,都很顺利……” 八 侦查科是清一色的小伙子。据科长澎湃说,一共有6个人,但顺麒来了半个多月了,人还没有认全,科里同事不是这个在外边抓捕,就是那个和情报科一起经营线索。没想到,顺麒第一次亮相在集体面前是在十一前夕,陈然的婚礼筹备会上。 筹备会是彭湃张罗的饭局,一群身体强壮、充满热诚的小伙子聚在了一个不大的餐馆“漂流驿站”。彭湃,警院毕业,一脸正气,自带偶像光环,是河口海关公认的形象代言人。准新郎陈然,副科长,绰号熊猫,憨态可掬。耿大年,又瘦又高,开朗健谈。阮旭东,人称阮胖子,一个快乐的胖子,天天嚷着没女朋友,对美食有与生俱来的鉴赏能力。科里的老夏大哥是侦查科的军师,从警多年的老侦查员了,他想让年青人在一起多闹一闹,也就没来。同来的还有情报科副科长徐易,胳膊上还缠着绷带;情报科魁梧的大刘,也是不分科室常年在一起办案,此外还有住宿舍的几个年青人。 彭湃把大家正式介绍给顺麒认识,顺麒老老实实地点头,和陈然目光交汇的时候,两个人会心一笑,在心理上,他对彭湃和陈然有一股天然的亲近感和依赖,像多了两个哥哥一样。 “今天主题就一个,”彭湃顿了顿说,“这事说起来我们都有责任,如果不是咱们,陈然的婚礼也不会一拖再拖,咱哥几个一定要不遗余力,国庆节让他风风光光地把新娘子娶回来。” 随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顺麒捋明白了,本来陈然的婚礼定在三月三,结果一次“扫毒”行动,陈然被借调到了瑞丽,一走就是两个月,盼到了五一,侦查科又在参与经营一起重要情报线索,婚礼最后定在了国庆节。 “陈哥,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嫂子那边,兄弟们帮你说情。” “咱这个婚礼简约但是不能简单,都是咱弟兄参加,咱的主场,你就瞧好吧。” 陈然端起酒杯,“我陈然从高中起就离开父母过集体生活,除了老爸老妈,最亲近的就是身边的这些好同学、好兄弟。我一直盼着有个家,咱河口偏远,人家姑娘和她爸妈信得过我,这婚期一拖再拖也没有埋怨过,一来是看咱老实,二来是尊重咱这个职业,我这里谢谢大家伙儿了。” 经年的并肩作战缔结了坚强的战斗友谊,小伙子们都没少喝酒,喝的有点脸红,喝到后来眼睛就都有点潮湿了。 而此时此刻,400公里外的昆明,海关缉私局指挥中心里,灯火通明,犹如暴风雨前的宁静,一场摧枯拉朽的“雷霆行动”正在酝酿。 九 指挥中心的大屏幕,一帧帧画面触目惊心。前期侦查员通过数月的摸排,为大家展示了一幅云南边境走私分子绕越非设关地走私的全景图。 画面中,河面上布满载货的船舶,夜色掩映下,忙碌的流水作业的搬运工,码头上负责接应的摩托车、面包车,形成了蚂蚁搬家的繁忙场景。警车每到一处威慑驱赶,“蚂蚁”们便暂时“蛰伏”,与我方在界河两侧“对峙”,而其他地段的“蚂蚁”便迅速活跃起来,快则几分钟,慢则十几分钟便将一船货物搬运而空。 “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云南边境地区走私暗流涌动,尤其是这两年,总署在广西中越边境北仑河地区组织专项打击,一些走私货物开始通过各种方式向云南方向漂移。”昆明海关副关长兼缉私局局长张毅眉头紧锁,河口分局的王政委在列席人员中,正在听取昆明海关缉私局情报处长和侦查处长的报告,神色严峻。 “根据情报调研显示,云南边境地区尤其是粮食类产品走私势头出现反弹,走私数量逐年增加。” “越方不顾国际贸易规则,在我方坝洒、山腰、纸厂等非设关口岸对应地点设立不对等口岸,允许货物申报进出境,在洞平、八字河等我方未经批准通道对应地点自行设立临时报关点,造成大量货物、人员、运输工具非法进入我国。” “毫不夸张地讲,两北地区走私严峻形势的昨天,就要逐渐演变为昆明关区的今天。打击和治理非设关地走私已经成为摆在我们面前的一项重要任务。” 辖区边境走私状况不容乐观,让每一位列席人员脸上布满凝云,昆明海关缉私局警力仅300多人,辖区与缅甸、老挝、越南三国接壤,边境线长4061公里,16个一类口岸,7个二类口岸,更别提数不清的便道、私开渡口。该怎么打,什么时候打,显而易见,打击绕越非设关地走私不只是海关一家的事,但是,没时间观望了。 陈然依然没能“出席”自己的婚礼,侦查处、情报处的全体兄弟也爽约了。 百日会战开始了。 十 集结号吹响,昆明海关缉私局全体民警如迅雷出击,取消节假日、暂停休假、加班加点、连续奋战,全力以赴投入会战。 和其他人相比,顺麒不疾不徐的风格在侦查科显得有点跟不上趟儿,稍显颀瘦的体格也经常遭到大家的嘲笑,“就你这样,哪像个干缉私的?” 顺麒无法淡定了,会涨红了脸,着急地撸起袖子,“我瘦,但是我有的是力气啊……”惹来一阵哄笑。尽管如此,大伙还是在有重要行动时有意无意把他漏掉。顺麒啊,这次有点危险,你在单位等电话吧,需要你的时候会联系你。参会啊,我们现在有任务,让顺麒去吧。 顺麒听出这“我们”中似乎并不包含自己,有点往心里去了。起初他服从安排,想说却不敢说。终于,几次行动被无视,顺麒按捺不住了,这一天下午五点多,眼看着陈然又换上了警用马甲,带上了对讲机,顺麒来到了陈然面前说,“师兄,我也想去!” 面对着这张稚气未脱又恳切的脸庞,陈然有点忍俊不禁,像面对一个拖油瓶一样的弟弟,又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好,带你去!赶紧带上装备。” 车子出发了,阴云密布,像夜晚一样,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打下来,电闪雷鸣,周围景物一闪而逝。 向八字河渡口出发。 这次出警查缉到两车走私入境的越南大米、苞谷,大货车正要趁夜色把货物运走,按照掌握的情况,货物都将运往蒙自、开远、昆明,再通过铁路运输发往国内各地。 顺麒跟着陈然和耿大年一组,往回押运。在滂沱大雨中,车轮开始打滑,这一带因为私开便道众多,道路上常有大卡车轮胎上掉下来的黄土,随着降水,慢慢化成黄泥附着在路面上,遇到下雨天,就变得泥泞不堪。顺麒从来没有在雨天出来过,胳膊紧紧撑着前面的椅背,手心开始出汗了。 山路陡峭崎岖,一侧是乱石峭壁、一侧是河谷深涧,加上连续暴雨,在一个上坡处车轮突然打滑,1/3冲进路边山涧,不时还有滚落的碎石落下,随时都有车毁人亡的危险。见此状况,耿大年果断脱下身上的衣服,匍匐着铺在车轮下面,陈然站在深谷边配合着一点一点把车子移向路边。谁料这时,嫌疑人突然趁乱跳车逃跑,钻进茫茫深山。顺麒没料到,傻愣在原地,陈然眼疾手快、撒腿就追,嫌疑人熟悉当地地形,东突西窜,见陈然紧追不放,不时捡起石块狠狠砸来,陈然顾不得太多了,眼见面前的山坡还算平坦,心一横,抱着脑袋,轱辘轱辘就滚下去了,在茫茫黑夜中,嫌疑人精疲力竭后,被陈然死死制伏在地。 耿大年随后赶了过来,再回到车上看到顺麒的时候,又气又急,控制不住地大声呵斥,“窝囊!你能不能干警察!不能干回去待着去!” 顺麒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强忍住眼泪,心中的委屈和自责无以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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