氾光湖上那盏灯

一

　　太阳还没有完全睡醒，氾光湖居民家里的灯就陆陆续续亮了起来。要不了多久，集市口就会变得热闹嘈杂，拉桌子，摆凳子，鱼、蟹、蔬菜、猪肉，一个个摊位摆好，氾光湖老百姓一天的日常生活就开始了。

　　氾光湖不是湖，原本是江苏省宝应县的一个乡，东临京杭大运河，西靠宝应湖，南接高邮湖，方圆63平方公里，14000名常住居民。1999年，县里乡镇区划调整，氾光湖乡撤销，并入氾水镇。派出所也要并到镇上，只保留一个警务室。李树干工作踏实，口碑也好，不管是能力还是资历，不出意外，铁定是要去镇上的。老百姓得知李树干要走，一个个不舍，联名写了挽留信，找到所长，说：“小李这人踏实，跟我们也贴心，能不能留在氾光湖？”所长征求李树干意见，他没说话，说我回去想想。

　　在氾光湖，年纪比李树干大的，是看着他长大的；和他同龄的，是跟他一起长大的；比他小的，是他看着长大的。看着信上一个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他心里突然生出了根，根越长越长，直直地扎进了脚下的泥土里。

　　岁月将小李熬成了老李，在此后二十年的时光里，他守着一个人的警务室，把基层警务工作中的平凡铸成了人们心中的伟大。有事找老李，也成了氾光湖老百姓习以为常的一件事儿。

　　早些年，从氾光湖去趟镇上，没有桥，只能靠摆渡。交通不便导致经济落后，年轻人出去打工，老人和孩子在家留守。东家办户口，西家交电费，张家孩子落户口，李家老人买药，都会找到李树干。他趁着去派出所开会的空档，每一件都办得妥妥当当的。老人们拉着他的手，说：“遇到困难，你比我儿子还指望得上”。

　　这些年，每天清晨六点，李树干都会下意识地醒来。先到集市口转转，哪个摊位占道了，哪家车辆停放影响交通了，他都要理一理、顺一顺，既要让摊主做得了生意，也不影响老百姓正常通行。

　　管理好集市口，天已经放亮，家家户户的烟囱陆续冒起了烟。如今，氾光湖的居民已经用上了煤气，但同时也保留着乡村原有的做饭方式。干净整洁的厨房里，除了抽油烟机、煤气灶，还会盘上一个地灶，上面放着一大一小两口锅，大锅炒菜，小锅蒸米。做饭时，屋顶的烟囱一冒烟，厨房里的香味紧跟着就飘了出来。

　　早上七点，李树干就开始了入户走访。他要赶在村民家里烟囱冒烟的时候去，过了这个点，村民有的下地，有的打工，家里常常是铁将军把门，想见到人，不容易。

　　村民们看见李树干过来，从来不跟他见外，自己一家人吃饭，顺手给老李也盛一碗。李树干摆摆手，说吃过了，顺势在饭桌前的长条凳上坐下，掏出本子。有新情况他就记下来，没有就速战速决，临走的时候不忘叮嘱一句：“马上年底了，自己养的鸡鸭鹅，该杀的杀，该腌的腌，别让“三只手”的偷了去。”村民笑着回他：“偷了的话，你给我们把人抓回来。”李树干也半开玩笑：“人好抓，吃进肚子里可给你吐不出来。”一家子人都笑了。老李也笑，边笑边拿着走访登记簿，转身去走访下一家。

二

　　按照法定年龄，去年十月，李树干就该退休了。老李是“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模”、全国“公安楷模”，上过央视，进过人民大会堂，是全省乃至全国公安系统荣誉最高的先进典型。组织上想给他办个退休仪式，新中国成立70周年大庆安保，公安工作任务重、压力大，实在抽不出时间。忙完大庆又到了年终岁尾，公安机关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只好继续搁浅。转眼过了年，新冠疫情来得猝不及防，退休仪式更是无从谈起。

　　仪式办不成，老李反倒挺高兴，对他来说，晚一天办仪式，警服就能多穿一天。但人终归熬不过岁月，今年五月，疫情得到了有效控制，省公安厅、市公安局，包括县里的领导和同事，共同见证了老李荣誉退休。

　　脱下警服的老李并不觉得自己真正退休了，警察生涯虽结束了，但自己还是一名党员，只要氾光湖百姓需要，自己随时能发挥余热。组织上任命他为村里的党支部副书记，虽然一分钱工资没有，但老李的干劲却一点没减。

　　妻子笑他，这辈子就是当牛拉车的命。李树干也不反驳，反倒挺喜欢这个比喻。牛最为勤恳踏实，退休后能像老黄牛一样再继续耕耘，也算是增加了生命的厚度。

　　从家出来，李树干下意识往集市口走去，那条他穿着警服走了三十年的路，从土路、煤渣路到现在平整的水泥路，他见证了路的变化，也见证了老百姓从贫穷走到小康的过程。

　　还没走到集市口，老李大老远就听见十字路口有人在吵。卖菜的老张和卖鱼的老华正在为摊位界限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眼看着就要动手了。老张看见李树干走过来，大老远就喊：“老李，你过来评评理！”

　　李树干看了看，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要走。老张纳闷，问李树干：“你咋走了？”李树干说：“我已经退休了，你们的事也管不着了。”老华一听也懵了：“老李你不管了，以后我们找谁？”李树干回得很干脆，“你们爱找谁找谁！”老张说：“那可不行，我们才不管你退休不退休。你断事一碗水端得平，向来不撒不漏，该找你还找你！”

　　其实，李树干不是真不管，只是想来个冷处理。氾光湖这块土地上，有多少条路、多少条河、多少亩地，有多少户人家，每家人有几口人，哪些出去打工了，哪些留守在家，李树干的心里都有一本清晰的帐。遇到矛盾纠纷，哪些人吃硬，哪些人吃软，哪些人要抬着哄，哪些人要晾一晾，李树干的心里跟明镜一样。

　　这俩人没什么深仇大恨，无非是因为鸡毛蒜皮的事而产生的面子问题，晾一晾就行了。李树干问老张：“吵了半天你得到了啥？”老张摇摇头。又问老华：“你得到了啥？”老华不吱声。李树干语气严肃起来：“折腾半天，肚子气鼓了，啥也没落到，你们图的啥？”两人相视无语。李树干转脸又笑了，一手搂着一个人的肩膀，说：“远亲不如近邻，你们俩摊位挨着摊位，长年累月搭帮子做邻居，和和睦睦多好，来握个手，这事就算过去了，下次再闹这一出，我可就真不管了。”

　　两人的手握在了一起。此时，太阳已经爬过了头顶。老李刚回到警务室，板凳还没坐热，就接到顾欢的求助电话。顾欢是李树干的徒弟，刚警校毕业没多久，局里就安排他负责氾光湖警务区，算是接李树干的班。

　　警情并不复杂，村民老王把收割稻子的活承包给小李，小李把收割开到地头后，老王觉得对方要价太高，反悔不干了，打电话又联系了外村一个收割机手。小李一听火了，我大老远把车子开过来，你说反悔就反悔，我的损失找谁要去？

　　顾欢没种过地，不清楚割稻子的费用，也不知道这种纠纷该怎么调解，只得求助师傅。老李车子还没停稳，小李三步并两步走过来：“老李，你断事公道，你说这事咋办？”老李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把老王拉到一边：“你找人家事先不问价格，人家来了嫌贵，又找别人，确实有点不说不过去。我给你算算，后找的这个一亩地便宜十块钱，十几亩算下来，省了一百多块，你给人家贴补五十块钱的油钱，还省了大几十块。”老王想了想，这帐算得不错。见老王点了头，老李又把小李拉到一边：“都是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别伤了感情，你这路程也不远，烧不了多少油，我做主了，给你贴补五十块钱的油费你看行不？”小李说：“钱倒是次要的，没他这么做事的，态度也不好，看在你老李的面子上，这事算了”。

　　刚才还剑拔弩张，师傅三下五除二给解决了，顾欢打心眼里佩服。回去的路上，老李告诉顾欢，做社区警务工作，群众基础很重要，你心里装着大伙，乡亲们才不拿你当外人。

三

　　顾欢永远记得第一次走访时候的尴尬。

　　那天，李树干带顾欢入户调查。到了一户居民家门口，老李说：“你敲门，我站你后面，就全当我不在。”门开了，探出一个脑袋，对方还没说话，顾欢一本正经地说：“我是派出所的，到你家做个入户调查，请你配合。”里面的人上下打量了顾欢一番，没说话，转身就要关门。这时，老李突然从后面冒了出来：“老赵啊，路过你家，看看你这有没有需要帮忙的？”老赵一看是李树干，脸上立马绽开了花：“呀，老李啊，快进来喝口水。”

　　从老赵家出来，顾欢一脸郁闷。李树干安慰他：“别泄气，这次吃闭门羹，是你说话的方式不对。跟老百姓打交道就得学会用老百姓的语言。你上来一脸严肃，说是派出所的，要调查人家，还让人家配合，人家以为自己犯了多大事呢，哪个愿意配合？”

　　为了早点让徒弟了解辖区情况，李树干带着顾欢上渔船、进农家、下农田，遇到渔民收网，他袖子一挽，撑船的水平不亚于一个老渔民；遇见马路上晒粮的，眼看着要被雨淋着了，他把摩托车往边上一停，拿起簸箕就往口袋里灌；眼看误了种地的农时，留守老人家的秧苗还没插，他卷起裤腿一干就是一晌。

　　走的村组越多，见到的村民也就越多，顾欢发现，师傅无论走到哪儿，大家看见他都是满脸热情，像是看见了自己家里人。老李也会趁机把顾欢往前推，逢人就说：“这是我徒弟小顾，我退休了，以后他给你们跑腿。谁要敢欺负他，我可不愿意。”李树干说这话的时候，满脸带着笑。村民知道那是在开玩笑，都拍着胸脯保证：“老李你放心，谁要不配合小顾警官，我都不能答应。”

　　李树干退休后，警用摩托车传给了顾欢。一天跑下来，前后挡泥板上沾满了泥渍。老李拿着毛巾擦了一遍又一遍，一边擦还一边吹，抚摸着那个曾陪着他风里来雨里去的老伙计，仿佛他擦的不是摩托车，而是一枚闪着金光的军功章。

　　走访结束，已是暮色四合。李树干和顾欢开始整理一天的走访记录。袅袅炊烟又在小岛上空升腾起来，鸡鸣犬吠在邻里间相闻，氾光湖老百姓的一天开始打烊。警务室里却依然灯火通明。从高处俯瞰氾光湖，京杭大运河与湖水环抱间，亮着光的警务室，像是一只点亮氾光湖平安的灯盏，晚归的人看见它，远远地就感受到了一份温暖和踏实。

　　在氾光湖老百姓眼中，正是有了李树干年复一年的守护，他们的生活才得以平安祥和。在李树干看来，自己终将会慢慢老去，但不管是他，还是徒弟顾欢，抑或是别的同事，总会有一个人头顶警徽，驻守在氾光湖，点亮警务室的那盏灯。因为警察存在的价值，就是把所有黑暗的地方照亮。

　　（作者系江苏省扬州市公安局 王向明）